泥土里的春耕
上世纪七十年代青山镇塘桥村,晨雾未散时,母亲已扛着犁铧走向田垄。半边户的日子里,父亲在农村学校教书,她独自撑起六口之家(上有公婆,下有四个子女)的春秋。1985年寒冬,父亲突然咳血倒地,诊断书上“重症肝炎”四个字如惊雷劈碎了这个家。母亲攥着缴费单跪在医生面前:“求您先用药,钱我砸锅卖铁也凑!”
春耕时,她俯身插秧,泥水漫过膝盖,却将秧苗插得齐整如诗行——父亲躺在县医院,每日三十元的医药费,全靠她多插一垄秧。秋收时,她挑着稻谷翻山,扁担压弯脊梁,却把丰收的欢笑洒满晒谷场。夜里,她守着昏暗的煤油灯,将晒干的金银花扎成小捆,第二天步行二十里山路去镇上卖钱。
除夕夜,土灶上蒸腾着白面馒头与腊肉香。母亲将最后一块腊肉切得薄如蝉翼,一半夹进父亲碗里,一半塞进大姐的饭盒:“明天你带去学校,给弟弟妹妹留点就行。”窗棂外,邻家孩童扒着门缝咽口水,母亲笑着舀一勺腊肠扣进他们碗里:“长身体呢,多吃点!”孩子们的嘴角泛着油光,屋内炭火噼啪作响,映着母亲被柴烟熏红的脸庞——那是岁月馈赠的胭脂。
微光中的灶火
九十年代,母亲在家门口学校——华陂中学食堂做炊事员。父亲肝病反复发作,她每月领了工资先去医院续费,剩下的钱才买米面。天未亮,她蹲在井边搓洗土豆,冻红的手指在冷水里翻飞。寒门学子蜷在角落啃冷馍,她悄悄掀开蒸笼,将滚烫的肉汤浇在米饭上:“趁热吃,读书人要吃饱。”二十年后,那些曾受她接济的少年,有的成了大老板,有的成了教师,他们携妻带子叩响老屋的门,喊一声“师娘”,泪光里映着当年蒸笼腾起的白雾。
最难忘那年搭车上街为大姐家送菜途中三轮车侧翻,母亲额角血流如注。车主颤抖着掏钱,她却摆手:“老乡,你也不易。”纱布缠头的母亲在医院住了几天后吵着回家,怕车主多花钱,更未要一分钱营养费。车主老焦逢人便夸:“真未遇到这么直爽心善的人!”
皱纹里的牵挂
新世纪的春风吹进小县城,儿女们如蒲公英散落四方。母亲隔三差五进城为我们送菜,将时令菜蔬塞满后备箱——给教书的大姐捎新挖的荠菜,给我装一坛梅干菜,给自主创业的二姐和小妹各带一筐土鸡蛋。那年她摔断肋骨,硬是瞒了三个月,夜深人静时疼得直冒冷汗,却咬着被角不吭声。直到我归家撞见止痛药瓶,她才笑:“你们过得好,骨头自己会长。”
如今她时常蜷在老藤椅上看电视,老花镜滑到鼻尖。孙辈视频铃声响起,她慌忙拢起银发,对着镜头啃苹果:“奶奶硬朗着呢!”可我知道,她枕头下压着父亲一摞泛黄的荣誉证书,还有我们姐弟字迹歪斜的保证书——“再也不让妈妈伤心”,那是小学逃课后用铅笔头写的,墨迹被泪水洇成了蓝花。
血脉里的星光
清明扫墓时,母亲抚着祖父的碑文喃喃:“你爷爷是华陂一带受人尊敬的小学校长,只可惜55岁就走了,79年患肝腹水由于缺医少药……那时你爸才接过他的教鞭……”她转身指向漫山青松:“这些树苗,是我和你爸一棵棵种下的。以后你们姐弟要记得来看爷爷奶奶。”
父亲是爷爷的接力者,三尺讲台育桃李,田间地头传农技。县教育局领导每次到父亲学校总对母亲说:“没有您,就没有王老师的今天。”而今,儿女在各自领域小有成就,孙辈中有人成了研究员,有人做了设计师,他们在上海、深圳的写字楼里追逐梦想。母亲常对着电视里的新闻出神:“要是你爷爷看见这些该多欣慰呀!”
母亲节清晨,我捧来华陂老屋的月季,母亲将红丝带系在花枝上,打结时指尖轻颤,像在给孙辈扎小辫。年近八旬的她仍坚持早起和父亲一道侍弄菜畦,在楼顶养鸡——那是她与土地的私语。
岁月染白她的青丝,却让心愈发透亮。若问家风何在?是灶台上永远温着的米粥,是寒门学子碗底的荷包蛋,是暴雨夜为邻人抢收稻谷的泥泞脚印,是血浓于水却超越血缘的慈悲。
此刻,玉兰香漫窗棂。我忽然懂得:母亲何尝不是一棵树?根系深扎故乡的土壤,枝干托起时代的重量,果实里藏着家族的春华秋实。